马四维
最初,模糊的手机镜头捕捉到的场景似乎平平无奇:一名身穿深蓝西装的参议员在洛杉矶威尔希尔联邦大楼里迈向国土安全部讲台。仅仅几秒钟后,三名警员突然而至,将他扭臂按倒在抛光地面上。这位加州参议员亚历克斯·帕迪利亚在被制服前,已清楚表明自己的姓名、证件和委员会身份。四天后,伊丽莎白·沃伦在参议院愤然发声,斥责帕迪利亚的“罪行”不过是履行加州选民赋予他的职责——提出质询。她怒吼:“这正是法西斯国家的行径!”
帕迪利亚被驱离发生在2025年6月12日。国土安全部长克里斯蒂·诺姆当天介绍一项室内移民突袭新指令,美国公共广播电台与美联社发布的视频清晰记录了帕迪利亚自报身份并质疑民权侵犯的瞬间。事发数小时内,副总统哈里斯谴责“骇人听闻的权力滥用”,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约翰·图恩也宣布启动道德调查。沃伦随后列举连串案例:全副武装的移民执法人员扣押记者、联邦化国民警卫队在洛杉矶东区巡逻、司法部向州级选举官员发出传票——她警告,“专制的肌肉已学会在美国筋骨中伸展”,并反复提醒同僚:一次耸肩,便预示未来更多耸肩。
舆论瞬间撕裂。进步派退伍军人组织 VoteVets 要求就“非法拘禁”提起刑事指控;众议员亚历山大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却指责帕迪利亚“戏剧化表演”,很快在社交媒体遭遇“反向比率”。民主党内部谴责此举制造“工业级寒蝉效应”,而温和派评论员则指称帕迪利亚“冲撞”——尽管视频否认了这一说法。右翼意见领袖干脆将帕迪利亚俯卧的姿势做成迷因,配文“参议院瘦身计划”。在数字时代,热点视频会迅速转化为政治论点,再蜕变为法案草稿;公众舆论自此拥有了直接扭动制度杠杆的力量。
经济学家许成钢在《制度基因》一书中指出,每一种政治体都蕴藏可遗传的“基因包”——规范、激励结构与执行机制不断复制,除非外力干预。在他看来,中国的皇权官僚基因与苏维埃极权片段融合,凝聚出顽固的党国体制。然而,他也警示“横向基因转移”:病变片段会跨体制渗透。曾被视为制衡体系坚固的美国宪政,如今很可能正在经历这种转移,既吸收海外民粹专制模板,也激活自身潜伏的暗色基因。帕迪利亚事件仿佛在提醒人们:即便拥有两百三十五年历史的共和国,制度基因也可能被悄然改写,直至这个有机体不复识别自身的DNA。
回望美国历史,制度暴力并非首次爆发。1856年,众议员普雷斯顿·布鲁克斯曾在参议院内几乎将废奴派参议员查尔斯·萨姆纳打死——许多史家将此视作内战前夜的“民主癫痫”。当时的共和国通过选举、重建修宪、民权司法等免疫反应,终究隔离了病灶;但2025年的美国,宪法抗体似乎显露疲态。选区割据、选举人团制造出的少数派总统、以及被党派提名重塑的最高法院,共同削弱了驱逐入侵者的能力。于是沃伦那句“美国越来越像法西斯国家”不再像危言耸听,更像一次临床诊断。
特朗普的二届政府不仅在篡改规范,更在工程化这些规范:他的内阁看似《福布斯》排行榜的延伸,商务部长霍华德·鲁特尼克拥有20亿美元净资产,国家安全顾问埃隆·马斯克以“志愿”身份入阁,财政部长则是亿万富豪米丽亚姆·阿德尔森。《卫报》揭露此政府与金主间的利益交换,从卡塔尔资助专机到富豪定制晚宴会籍;评论网站 UnHerd 直呼“寡头政体”的成形。方亚与劳伦斯·莱西格指出,特朗普赤裸拥抱亿万富翁伙伴,标志美国驶向富豪治国的拐点。当国家杠杆主要回应资本集中,共和国便滑向寡头俘获,历史上不发制度基因被精确编辑最后突变成一个基因改造的怪胎的范例。
殷鉴不远。历史的幽暗镜像仍在警示:1933年希特勒的“授权法”用法律切除了魏玛共和国的民主监督,与CRISPR剪除基因无异。数周之内,冲锋队以暴力执行新编码;数月之后,所有非纳粹基因——政党、工会、媒体——被一一静音。学者亨宁·克劳泽称之为“德国宪法DNA变得不可辨识的时刻”。特朗普时代的行政命令治国、藐视国会传召、联邦部队对抗州政府与激进选民清册清洗,似在复制魏玛病程:若任由突变累积——公民权稀释、司法失灵——最终出现的将是披着共和国外衣、却拥有寡头神经系统的怪胎。美国政治制度中,在这样的光影对照里,帕迪利亚被扑倒的瞬间似乎预示着美国基因突变的早期病征。美国自诩多机位、多党叙事;但当公共论坛上在任参议员被粗暴噤声,这条分界线便愈发模糊。
要遏制这场病变,仍需数剂处方:首先,国会必须公开帕迪利亚事件的完整时间线、命令与通信链,以阳光作紫外线;其次,应重启《保护我们的民主法案》,为紧急权力设下司法护栏;再次,以优先排序投票和多议席选区等选举改革稀释寡头资本对单一席位的垄断;最后,民主国家之间应建立“制度健康指标”,互为同行评审,如同流行病学家共享病毒序列。
美国的困境被两重隐喻框定:基因工程与基因突变。前者由掌权者有意剪接,后者则在剪接失控后演化。当特朗普的捐助者内阁、诺姆的军事化国土安全部、对伦理申报漠视的最高法院同时存在,剪接便随时可能滑向无序突变。过去两百年,美国历经内战、工业寡头与麦卡锡主义,每一次危机都曾激活纠错免疫:修宪、反垄断、听证调查。如今,规范的反复破坏正抑制这套免疫机制。沃伦的激情演讲既是警报,也是抗体——识别病原,动员防御。美国政治的DNA能否再延续两个世纪,取决于公民与制度的修复速度。若这场修复失败,下一次被推开的或许不只是参议员,也可能是总统;那时,世人面对的将不再是偶发的畸形,而是寡头政治不断复制的宿命。